第13回 满城风雨鸳离鸯

        诗云:

        小妇怨怨泼醋言,公爹暗中施诡端。

        风流俊秀神童子,而今往后有磨难。

        且说碧莲等人走到外房,黄氏只得随送,阳武见那女子出来,也立起了身,不敢看她。碧莲立住了脚,向阳武福了福,道:“王大爷我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听见王大爷三字,早红了脸,不敢作声,勉强送了侄媳妇上轿,三步做了二步移,急忙忙过房向阳武道:“为何咱侄媳妇,认得你是王大爷,这也奇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道:“我略有些面善,却不认得是谁,为何她认得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十分疑惑,又怕漏了风声,不好意思,二人你一言,我一语,寻想不透。

        少顷,阳武忙道:“虽是侄媳妇,却是谁家之女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是天桥范家之女,名唤碧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道:“是了!是了!我在范家处馆,她在爷娘家认得我的了,怕或对他爹爹,哥哥说了,怎好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我为了你,怕不得许多羞,只是咱大伯,看中咱的家私,若漏了风声,做出事来怎办?要我嫁人,便嫁了你。只是你目前不便往来,岂不我想了么?”又想了一想,道:“咱小兄弟极爱姊的,待我慢慢把我心上之事与他商量,咱两个且自快活。”正是:只图天长地永,那管雨打风吹。

        且说阳武又与黄氏弄了一夜,十五清早才回家去,被母亲姜氏骂了一场,阳武不敢抬头,也就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且说碧莲看完花灯,这晚回去,只想再见情郎,思思念念心中好不难过。

        碧莲丈夫把那小小物儿乱戳,指望弄她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 哪知她心中已有个人儿,碧莲只歪着头,扭着身子,由他弄了一会儿,不到十几回合便泄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碧莲末尝到快乐,却被他弄了个乱槽槽,阴部湿了少许,碧莲取块巾儿擦了,只不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丈夫只得长吁短叹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碧莲与丈夫不谐,却和婆婆处得拢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日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五一十,将三房奶奶留阳武在房,见其进去,只说是她黄家侄儿,谁知那阳武在咱家坐馆,难道我不认得的话,尽情与婆婆说了,那婆婆又与她公公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刘老大思量:“待我借此为由,要她嫁人,不怕家私不是我的。”想这刘老大原是没用之酒徒,自己家私且败了大半了,去与一班无赖,类似武勇之流,同谋合伙,诈人东西,骗人酒食,在那一带,已是出名的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大这日就寻了武勇一班人商量这事,武勇道:“去年我曾晓得你三奶奶勾引那王家小官人,我留心在意,也打听了十来遭,再不见一些影响,如今既有这话,咱们守着你家三奶奶前后门,等王秀才进去,拿住了他,亦有何难,只是你老人家面上,不好看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大道:“什么相干,我那三兄弟乃我继母所生,原和我不投缘,管什么体面不体面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无赖刘三,为刘老大本门弟兄,在旁道:“拿好不好,王家小官人是东昌府大爷,临清州大爷,考了第一名,乃提学道心爱之门生。咱们拿了奸,府里州里,为王家小官人面上,反将咱们难为起来,那时该怎么样处!”

        武勇在旁一想,道:“三哥说得也是,不如把你家三奶奶整日整夜留王官人在家奸淫作乐,写了一张,不编那个出名,只写邻舍公具所闻之文,旧城,新城贴上几十来张,你只当揭了几张没头榜,去与他兄弟多多讲理,催其嫁人了,岂不全美。若是嫁了那王小官人,越发妙了。他前程干系,怕那先奸后娶的话,定会重重置财礼,送与大伯,那时,亦分些与咱兄弟们吃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老大闻言,拍手称道:“妙!妙!妙!此计甚妙!明日寻个会做会写的,快写起来,大家夜里分头贴去,等到那三奶奶嫁了,分得好处,定然不会忘了两位兄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武勇,刘三听了,心中欢言,散去了,正是: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鸟。

        且说那阳武混过了元宵灯节,虽然提学道升任去了,不来岁考,范者才仍要儿子用心攻书,十五日考期,就把阳武请去坐馆。

        范者才第一夜盛席款待,依旧请耿青山过来,大家吃酒。

        席间耿青山道:“今年岁考,只怕明年录科,还是一个宗师。古人说得好,一年之计在于春。你二人三六九须做二篇文字,每月十六日,在我那里,同学联会作文,我便好立笔批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范者才道:“若得耿老先生如此鼓舞教训,小儿后来寸进,怎敢忘师恩德,良友琢磨,决当重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言罢,大家痛饮一番,方才散了。二人从此三六九作文,早起晚歇,愈加勤谨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觉过了数日,阳武正在书房里,批点欧阳修之文集,得贵走进来,手里拿着一张纸,道:“街上矮墙有人贴着一张纸,来往人看了,有的说是为王大爷的,小的悄俏搞了来,送与王大爷看,不知上面是说些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接在手里一着,却是张没头榜,上面写道:丁字巷街北,刘三秀才亡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有妻黄氏生得美貌,年纪又小,不肯嫁人,亦不守寡,自夜与王家小官人通奸,我等邻居,本当捉住禀官,但思王官人年幼,尚图进步,若一到官,前程不保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怜他母亲姜氏苦守一场,我等不忍为此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后王官人不上门,黄氏自改嫁,即付之不言了,若自恋恋不舍,必然同众捉奸,决不轻恕,先此告知。

        众邻公具阳武阅过了,直惊得面如土色,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得贯道:“小的不识字,上面说些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道:“你家爷与大爷不知道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得贵道:“谁合他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道:“你到旧城,新城都看看去,有一张,揭一张,都替我揭了来,每张赏你一个钱,莫与人见到。”得贵应了,自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哪知刘老大只是要惊动黄氏,逼她嫁人,原贴得五六十张,新城贴得多些。

        阳武那好友李正见了,各处替他揭去,一张亦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门首倒有两三张,林玉揭进去把与黄氏看。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大骂道:“这定是欺心大伯听了他媳妇子小歪刺骨话儿,做出这没头榜来逼我嫁人,要吞我这一份家私,我便拼得不要,嫁了王郎,也了找终身大事,只是王大爷晓得不晓得?又不知在家里,在馆里?林玉你替我拿了一张,两处去寻他,叫他快快来商议。”林玉应了一声,拿了一张,忙忙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道新城贴了不少,谁知旧城亦有十多张,被赵蒙子家揭了一张,晓得女婿同阳武是同窗朋友,现在他家处馆,遂吩咐小厮:“你快拿与你姑爷看。”小厮竟送与范同轩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范同轩与阳武,原是极要好的,看见这一张,吓了一跳,急忙走到阳武房里,询其缘故,阳武道:“方才得贵亦揭一张进来,小弟正使他各处去看了,范大哥是哪里见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范同轩道:“是妻父那里送来的,旧城里都有,想是贴得极多了,怎么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正说着,只见得贵回来道:“一个新城里,都走遍了,只揭得二张。”言之末己,听见李正来,慌忙请进,拱手见后一讲。

        阳武方知新城里贴的皆是李正兄揭了,又谁知旧城里亦有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人正商量这事,外面又传说,道:“黄奶奶教一个半大不小之管家在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想道:“那定是林玉了。”阳武怕当着朋友面,不好讲话,自己走出来看,果是林玉。林玉说了来由,又说:“奶奶请大爷快快去商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道:“了不得,他们写的,说要拿奸哩。只好等几时再作计较!最近三五日我决不敢轻入虎穴,多多拜上你家奶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只道瞒过了范李二人,谁知二人此时正在阳武背后,都已听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二人道:“我两人和你异姓兄弟,不消瞒我,你说个明白,为兄好替你计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见已隐瞒不得,遂道:“惭愧!惭槐!小弟蒙黄氏要嫁作偏房,一时昏惑了,做了这事,如今也只好罢了。不是小弟亏心无义,外面张扬了,怎好再去妄想!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正道:“这边还有商量。”对林玉道:“回去和你家奶奶说,嫁了王大爷,就是咱们嫂子了。如今只该收拾了细软东西回娘家去,有爹娘和爹娘说明,无爹娘和弟兄说明,住一年半载,冷一冷就好明正嫁人,王大爷就好央媒娶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范同轩道:“有理,有理,李大爷金玉之言,你快回复奶奶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林玉去了,想那李正平时虽少言寡语,遇事时,却也决策果断。林玉走后,阳武拉了李正,再到园上,三人坐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正道:“此事,范老伯知否?”

        范同轩道:“家父尚不知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正道:“如今这情形,阳武还该匿影藏形些,过了三五日,就不怕他了,只须对令尊说家师将到了,在家读书到底有些不清净,不如去那东门寺院,小弟也带些盘费,趁读几日书,同做些文字,只怕同轩不要小弟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范同轩闻言,甚是佩服李正,忙道:“那会!那会!如此极妙!今晚小弟就对家父说了,择日便去。李兄何须带盘费都是小弟支值,只这寺院,小弟与那里和尚不相熟,李兄借得三间房便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正道:“既然如此,小弟认了租屋,不带盘费津贴了,连小厮也不带一个,越觉清净,只是二兄先去,小弟且在城内打听打听,刘家可有人说话,为兄好代为周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阳武听言,心中甚是感激,谢道:“二位兄长为小弟之事用心,其所谓生我者父母,成我者朋友,不知何以为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范同轩道:“且到寺中坐定,咱们三人结为兄弟,做个桃园三结义何如?”

        王李都道:“承兄不弃,极妙!极妙!”

        范同轩向父亲说下寺中读书活,又得李正肯去租房,早晚竭力用功,图个大进,范者才十分欢喜,取历日,择了二月初是日大吉,打发一个买办的大管家,一个粗做的上灶管家,小厮得贵随身服侍,热热闹闹,来到寺中看书。

        那老僧亲闻阳武才华,心中亦是喜欢,两下见了,嘱咐阳武用心读书,不必过多想那些身外之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话虽如此,阳武又不免想念黄氏,有些孤凄不乐。

        要回家向母亲道知,又怕在家中走动,被人算计。

        只待这月将尽,才教得贯至家道:“提学道来了,大爷同你家大爷,搬到东门寺中看书,明早叫你老管家跟去认认路,好来通信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知道阳武读书一事,亦道:“静室看书,极好的了,明早叫远儿来跟,相帮搬搬书也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到了初一,范同轩吩咐家僮,把书箱行李,尽情都搬到东门寺中,阳武独自一间房,好不难过。

        有曲为证:好支吾,黄昏时侯,把眼揩枯,三星翻凑参商教。

        未关门,空对着,剩枕馀衾,浅檐低庑,明柳香花,两相辜负,迷离醉态有谁扶。

        把春光尘上,谁信道溷堕新江,泥沾轻絮,飞竹彩凤,啼残杜守,划地暗踟蹰,相思努,自桃情檐自胡涂。

        莫说阳武在寺中读书,思念黄氏合那紫依、玉珍与云芝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四人亦是无时无刻不想阳武,那黄氏思念之情,更是一日三秋,不知掉了多少相思泪儿,只不知几时才会得阳武。

        忽一日,黄氏正坐房里沂怄害病,丫头冰儿跑进来道:“莫爷来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忙立起身来,只见她兄弟黄三郎踱步而入。

        三郎作了个揖。黄氏让他坐了。三郎道:“姐姐晓得外面许多口舌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这定是恶大伯做下计较,逼我改嫁,要占我这分家私,我决不与他干休!”

        三郎道:“干休!干休!他带了那帮无赖,到我家来上复,抽中取出那没头榜,道:‘守得便守,守不得何苦露丑,教我兄弟做不得人!’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如何如何!我说是他的计较。我偏不嫁人,他怎么了我!”

        三郎道:“不是这般说,他们二十七八就来的,大哥不好轻易复他,昨夜与我商议,说二姐姐才二十多岁,日子正长着哩,若守得便好,不要入别人圈套,我与姐姐过的更好,故此自己走来,问二姐姐心里话,不要瞒我,才好商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低低又道:“王官人来走,有这话没有,你兄弟不是外人,说明才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红了脸道:“亲兄弟面前怎好瞒你。”说完又住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 三郎通:“有没有,怎么又不说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吞吐了一会儿,只得应道:“羞人答答的,只管问他作甚,只是我心里决定要嫁他的,若不容我嫁他,一条白巾悬梁自缢,连兄弟也不得见面了。”说着便哭,哭个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三郎道:“怎么了?那刘老大还说不许嫁王官人哩,你倒这般坚执,咱们同一父母所生,见你这样光景,心中不忍,我细细想将起来,你如今只该把卖得的东西,逐渐地卖了,一二百亩田地,连这所房子,是刘家门里分授的,再卖不得,只那些家什,卖得的也卖他几件,收拾完了,才悄悄把箱笼搬回咱家去,搬完了才和他说,我自叫轿子接你到咱家,只说慢慢女家择亲,男家受聘,明公正气,不怕他怎的,嫁不嫁王家小官人,也慢慢商量,我明日和大哥回拜他们,只说女人见识,怎好真说!伤了兄妹姐弟情分,从容计较了,再来回复,大约年纪小小的,多半是改嫁,如此好么!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才收住了泪道:“你念亲姐弟之情分,商量的极好,只是我到底要嫁王家的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三郎一听,急道:“你好是糊涂,慢慢再处,难道是你亲兄弟不肯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他是天下之才子,我若嫁了他,将来定有好处。兄弟你若成就了我,你姐姐替你磕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三郎道:“晓得了,我且回去。”黄氏再三不放,留他吃了饭,才别了自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送兄弟到门首,见兄弟走得远了,呆呆立着,恰像阳武走来,心不可知。

        立了一会,叹了口气,打怅进去,见一个起课之算命先生,手里摇着课简,走到门道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叫林玉叫住,引到厅上来,要他起课。黄氏拿着课简,对天祷告,问:“王官人,可得成婚?”

        接着问他平安,又问:“他几时得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先生问:“上姓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是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先生把卦轮算一番,又问:“何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婚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先生道:“好六合卦,必然成就,只是货蛇活世,见迟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又道:“那人平安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先生笑起来道:“奶奶,咱晓得那人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道:“问新郎?”

        先生道:“新郎有何不平安?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又问道:“几时得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先生道:“一卦里那里问那许多事,若论货蛇活世,不像来的,六合卦又是到底来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氏取出课钱,打发了先生去后,没精打采,走了进去。有曲为证:

        手执着课简儿深深下拜,扑籁籁止不住泪珠儿下来;祝告他姓名儿,就魂飞天外,一问他好不好,再问他来不来,总只问两个的终身也,须是好歹无更改。

        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